貍貓換梨子

03.第八日的蟬

　　蟬聲環繞，今天也是盛夏。沒錯，「今天」也是一如往常、毫無變化的八月十五日。

　　「好熱啊，日和。」

　　走在稍微前頭的響也一邊舉起手擋著太陽，一邊回頭抱怨。

　　「是啊。」

　　我隨口附和這句不知聽了多少遍的抱怨，不曉得我的隨口附和又說了幾遍？但是真的好熱啊。八月是夏天中最熱的月份。太陽高掛在空中散發光與熱，彷彿要將地上的人們全部融化掉一般，毒辣的陽光潑灑在街道上。

　　「如果可以下雨就好了。」

　　失神的望著刺眼的豔陽，我不禁如此說道。

　　如果下雨的話，內心的這份燥熱是不是就能夠消停了呢？如果下雨的話，我和響也是不是就不會在今天出門了呢？然後，也不會遇到那種事了吧……真蠢，這種假設根本毫無意義。因為在這個「世界」、這個「八月十五日」，從來沒有下過一次雨。

　　「日和喜歡雨天嗎？嘛，不過這種大熱天的確會希望可以下場雨呢。」

　　響也苦笑著指向燥熱源頭的太陽，仔細一看，他也流了很多汗，臉頰也被曬得紅噗噗的。感覺好像紅色的金魚。再說仔細一點的話，響也就像是撈金魚攤中總是會有的、對網子很遲鈍的那種笨魚，傻呼呼的。

　　「啊，有便利商店耶，要不要買枝冰棒？」

　　響也停下腳步，望向一旁散發著冰涼冷氣的便利商店，他提議道。

　　「那你去買，我要蘇打味的。」

　　我想也不想的發號施令，並且悠閒自得的在外頭的長椅坐下。別誤會了，這可不是欺負或惡行喔？這是我們自然而然的生態。

　　「好，我知道了！」

　　然後響也想也不想的接受命令，馬上跑進便利商店中。你看，我就說吧。可是有件事要訂正一下，響也不像金魚，他果然是狗狗，而且還是條相當的忠犬。要是他今生不是當人而是當狗的話，說不定可以創下新‧八公傳說。唉呀，這樣一想就覺得響也當人太可惜了。

　　「好熱啊。」

　　坐在陰影壟罩的長椅上，我雙眼失焦的看著萬里無雲的晴空，不自覺的說出口。雖然早上那樣宣言了，但是這次我真的救得了響也嗎？真的有辦法嗎？假設有辦法……我又真的做得到嗎？

　　「喔呀，覺得很熱的話，進去便利商店不就好了？」

　　突然之間，那個討人厭的水藍色身影再次出現，讓我的精神瞬間清醒。只要響也不在，這傢伙出現的機率便會大幅提高。雖然不曉得原理，可是在響也面前她似乎無法出現的樣子。

　　「干你什麼事。」

　　我把頭撇向另一邊，不想讓視網膜映照這種不知所以然的東西。即使基本上她的長相和我相同。

　　「呵呵，現在時間也還沒到，你就好好享用冰棒吧，再見。」

　　突然現身後，又突然的消失，這一點倒是很像妖精。不過奇幻作品裡的妖精基本上都是可愛的吧？討人厭又噁心的妖精到底有什麼存在意義？不然的話，至少給我個像KONOHA先生那樣帥氣的妖精啊。這種不親切到讓人想客訴的妖精才不需要呢。

　　「切，最好是再也不見。」

　　不悅的望著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的她的原在地，我不禁喃喃自語。

　　便利商店裡很涼爽這點小事我當然知道。但是即使很熱，說來諷刺，如果不置身於這份讓人受不了的悶熱空氣，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雖然我確實已經受夠炎熱了，不過對於冰冷也不怎麼喜歡。因為你死去的身軀是那麼冰冷，能讓周遭的空氣都凍結般的寒冷。不如說，這種極端的熱與冷本來就沒有人會喜歡的吧？然而我們卻只能置身於這兩者之間，真是運氣差得令人噁心。

　　一滴汗水從脖子流下，被浸濕的髮絲黏在皮膚上。在好一陣久等後，響也終於匆忙的從便利商店中出來。

　　「好慢！」

　　像是斥責做壞事狗狗的主人一樣，我生氣的怒罵。嗯，我還真是個盡責的好主人。

　　真是的，都是因為這傢伙去買個冰買那麼久才害我遇見那個臭妖精。就算是遷怒我也要發脾氣。不，如果直接把這段話告訴響也的話，說不定他還會傻笑著回我：「能夠被日和遷怒，真是太感謝了我好開心！」，嗚哇，光想著就覺得噁心。

　　「非常對不起！」

　　一遭我怒吼，響也立刻九十度鞠躬，超級恭敬的道了歉，簡直可以媲美軍人。嗯嗯，還好他沒有真的說出上述那段話，不然我可是會起雞皮疙瘩的。但是看他那個樣子，要是我說下跪謝罪的話說不定他也會照辦。響也看起來就對鞠躬或是下跪什麼的很擅長的樣子。

　　「冰棒呢！」

　　我高高在上的翹著二郎腿，並且向響也伸出右手。

　　「是，在這裡！是日和想要的蘇打味喔！」

　　響也馬上恢復精神的回答，彷彿在說戰利品似的，他一臉驕傲的說。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看他一副做了什麼了不起事情的模樣，我忍不住瞇起雙眼反問。不就是去買個冰棒而已，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偉大了啊？響也隨即擺出一臉「這個你就不懂了」的搖搖頭，接著開始活靈活現的述說方才便利商店中發生的冰棒爭奪戰。

　　「其實剛剛蘇打味的冰棒只剩下最後一根，還有個討厭的紅夾克大叔一直不死心的跟我搶，雖然看起來很沒用但是那傢伙意外的能撐呢！還一直跟手機喃喃自語，真的是個怪人！可是為了日和，我還是從他的手中搶下了蘇打冰棒！」

　　響也滔滔不絕的說，還邊演示了一遍他是和那位紅夾克大叔是如何用力的拉扯著這根冰棒。

　　「喔——這麼說，這根冰棒被你和一個陌生大叔拔河過啦？」

　　我將藍色包裝的蘇打冰棒用拇指和食指捏著角落舉起，滿臉笑容的問道。

　　「嗯！我贏了喔！」

　　響也到現在還沒察覺出我話中的含意，自傲的拍著胸膛，彷彿是把飛盤接回來正在要求獎賞的狗。嗚哇，又是狗。響也的「狗狗度」會不會太高了啊？他還是人類嗎？基因什麼的沒問題？

　　「……好噁。超級噁心。」

　　我一秒換下燦爛的笑容，發自內心的這麼說。

　　應該說經過兩個人不斷拉扯，冰棒也差不多被手溫融化，已經快不能吃了吧。居然被手溫融化……越想越噁心。　　

　　「欸！？怎麼這樣！」

　　努力奮鬥過的響也大受打擊的大喊，眼珠子好像會掉出來的感覺。

　　「我吃牛奶冰棒好了，蘇打給你。」

　　我硬是把那根歷經磨難的蘇打冰棒塞到響也手中，自顧自從響也手中拿走牛奶冰棒，自顧自的打開來享用。話說，買冰棒的錢本來就是我出的，本來就該我想吃哪個就吃哪個啊。

　　「日和好過分……」

　　他泫然欲泣的看著蘇打冰棒，要是響也身後有尾巴的話，現在應該是正在往下垂吧。嗯，沒有真是太好了，不然我會想要踩他的尾巴。恭喜，響也，你逃過一劫了。

　　「你有意見嗎？」

　　一邊吃著冰冰涼涼的牛奶冰棒，我以銳利得能殺死人的斜眼瞪向他。不是我在吹牛，我可是相當擅長瞪人的喔。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那個噁心妖精也很擅長就是了。讓我看了就不爽。

　　「沒有，小的豈敢！」

　　嗯，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和響也相處就是這點愉快啊。

　　艷陽高照，蟬聲環繞，我和響也坐在被樹蔭籠罩的長椅上，一邊吃著冰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小口小口的吃著融化中的牛奶冰棒，儘管口腔中冰涼，腦袋中還是一片亂七八糟。

　　明明知道響也有可能在下一秒就再次離奇死去，我現在竟然還能這樣悠哉哉的聊天吃冰，真是瘋了。等一下，我瘋了？不對吧，怎麼想都是這個世界瘋了才對。我和響也分明什麼都沒有做。這個世界根本就是由不講理組合而成的吧。

　　蟬聲綿延不絕，我一開始非常討厭這擾人安寧的噪音，但是最近也漸漸習慣起來了。耳中還聽得到蟬聲，就表示我還活著吧，這麼一想，一些無關緊要的吵雜也變得無所謂了。

　　那麼，來想想這次該怎麼做才好吧。雖然已經失敗過上千上百次了，可是我是不會放棄的。朝比奈日和才不會這麼輕易被打敗。

　　大口咬下最後一口雪糕，牛奶的甜味殘留在口中，我隨手將冰棒棍丟到一旁垃圾桶裡。　　

　　「我說啊，響也……」

　　最好的方法，果然還是和響也坦承一切，兩個人一起思考吧。不過這個做法我已經試過好多遍了，卻從來沒有成功過。響也當然不可能會不相信我，正好相反，我說的每一個字，每次他都十分認真的聆聽、每次他都會選擇相信我。響也，至今就連一次、一次都沒有懷疑過我。

　　真是個笨蛋。

　　「怎麼了，日和？」

　　你看，我不過是隨便叫一聲名字，他就停下所有行動認真的望著我這邊，圓圓的大眼睛像個白癡似的直盯著我。真是個笨蛋，無可救藥的笨蛋。我難道非得再和這個笨蛋從頭說明一遍不可嗎？非得告訴他「你接下還會死，而且已經死了好多遍了」這種事嗎？這是什麼噁心的事啊，噁心至極，我都快吐出來了。我開不了口。也不想開口了，已經厭煩了。冰棒的甜味都還殘留在嘴中，那種苦得發澀的話題我才說不出口。

　　「知道《第八日的蟬》嗎？」

　　我撇過頭，選擇不再注視響也那張單純的臉孔。取而代之映入眼簾的是樹上的蟬，鳴叫不已的夏蟬。

　　「《第八日的蟬》？抱歉，我不知道耶……那是什麼？話說，蟬不是大多活七天而已嗎？」

　　對於我胡亂拋出的問題，家中沒有電視也不像會去看小說的響也理所當然的不知道。青藍色的他只是呆呆的回答了有關蟬的常識。

　　「那是一本書的名字啦，是故意取為《第八日的蟬》的。」

　　一手托著下巴，我沒好氣的回應。

　　《第八日的蟬》也是一本書的名字，但是我沒看過原著，只看過電視劇而已。正如響也所說，蟬的生命大部分只有一周，因此《第八日的蟬》指的是「多活」一天的蟬，帶有暗喻故事內容的意義。　　

　　「是喔，那本書講的是怎麼樣的故事呢？」　　

　　「內容什麼的現在不重要啦。」

　　「欸，不重要嗎？那日和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現在就要開始說了嘛！你幹嘛一直打斷我，不過是個響也！」

　　「忽然就發火了……不，什麼都沒有，不好意思，你請講。」

　　響也小聲的偷抱怨了我一句，我可是沒有聽漏。不過該怎麼說呢，我大概就是喜歡響也的這種地方吧？就像初次見面時他對我的態度一樣，響也這種單純的地方我覺得很好。可是我是不會告訴他的。說了的話肯定會得意忘形。

　　「《第八日的蟬》大略概念是這樣的：蟬在土中七年，出了地面的第七天就死亡，如果，有一隻蟬沒有死，獨活到第八日，那麼第八日的蟬會擁有什麼樣的人生？」

　　以蟬聲為配樂，我把《第八日的蟬》的書腰宣傳詞搬出來。那時看到這段詞還沒什麼特別的感想，可是現在……似乎有些能夠理解了。

　　「嗯嗯，這就是生命的哲學啊……」

　　響也裝模作樣的把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嗬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的表情點點頭。我敢打賭他一定什麼都沒聽懂。

　　「我才沒有想跟你討論什麼生命的哲學。我想說的只是，蟬待在土中整整七年，最後能活的日子卻只有短短七天，這樣的生物，不覺得真是瘋了嗎？」

　　聚焦在對面樹上不停鳴叫的夏蟬，雖然腦袋一片空白，但我還是不停歇的將話說出口。「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指的就是現在這種狀況吧。

　　雖然說蟬的鳴叫是為了求偶而發出的，可是越是早繁殖完畢，他們的生命就越是短暫。明明是這樣，牠們為什麼還能繼續鳴叫下去？根本就是悲鳴了吧。

　　「欸？瘋了？為什麼？」

　　我承認話題跳轉的有點快，響也這個笨蛋會跟不上也是情理之中，所以不急不徐的繼續說下去。

　　「明明是為了總有一天成長為成蟲才待在土中那麼久，一到了外面又得立刻死去，那出去外面的意義是什麼？牠們不就只是在等死嘛。」

　　不管是什麼生物，最後的結局都一定是死。即使如此，只有七天的人生什麼的，也實在短暫過頭了吧。耗費了七年迎來的只是七天的生活，這種事太愚蠢了，愚蠢得讓人懷疑你們該不會是為了去死才誕生的吧？

　　「短暫的七天生命……就像是在諷刺待在土中的七年一樣。他們應該不是為了去死才待在土中七年的吧？我們也……」

　　我們也不是為了在這種莫名奇妙的地方去死，才活到現在的吧！

　　沒能說出口的後半段，在我的內心迴響。

　　被困在這個令人暈眩的夏天裡，我想過無數次為什麼會遭遇到這種事。難不成我和響也，是為了在這一天死去才出生的嗎？

　　我們短暫的十二年人生，難道是註定要在這裡結束嗎？

　　我們難道和那些蟬一樣，是為了去死才活到現在的嗎？

　　這種不講理的事……即使全世界允許本小姐也不允許。

　　「日和？你還好嗎？」

　　想著想著便激動起來，我不禁咬緊牙關、握緊雙拳，指甲深陷進拳頭中、牙齒緊咬得快要碎裂。

　　一旁的響也戰戰兢兢的問道，傻氣的臉蛋上寫滿擔心和憂慮。這張孩子氣的笨臉再沒多久，就不會再存在任何情感，會變成和躺在棺木中的人一樣，毫無生氣、毫無溫度的臉。而我能做的，就只是看著他死去。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很不甘心啊！

　　「才不好！才不好才不好才不好！」

　　一時之間腦袋發熱得無法思考，我站起身走到響也面前開始破口大罵。基本上，響也並沒有什麼錯，我不過是在遷怒而已。這還真是糟糕，又在遷怒了呢。就算如此，我也無法忍耐。腦筋打了死結，就像我們陷入的這個死胡同，找不到出口的我什麼都做不到。

　　「響也，你等下就會死掉了啊！被卡車撞死、被鋼條砸死、從天橋摔落而死……你會死掉啊！會死掉啊！」

　　我用立抓住他的肩膀，即使是那個狗狗般的響也，此時此刻也被眼眶濕潤、莫名火大的我嚇到了，傻楞楞的坐在椅子上回望著我。音量過大的失控吼叫讓我們之間陷入沉默，然而這段沉默並沒有維持很久。

　　「……即使是那樣，我也不會後悔喔？」

　　褐色的瞳孔筆直的凝視著我，純粹的眼中沒有一絲虛假，正直得讓人想要頒個獎給他。

　　「哈啊？你在說什麼？你是笨蛋嗎？」

　　被響也誠懇率直過頭的態度激怒，我不由自主的皺起眉頭，不悅的罵回去。

　　什麼不會後悔……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不後悔啊！如果是我的話，肯定會後悔到不行的！因為想做的事情可是還像山一樣多耶？想要穿新的浴衣、想要上制服可愛的高中、想要桃醬的簽名、想要看九月要播的電視劇、想要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想要和爸媽再多相處一點、想要繼續活下去啊！

　　沒錯啊，我就是想繼續活下去，我就是這麼自私。「因為過去十二年很開心了，所以在這裡死掉也沒關係。」，我可是連一丁點都不這麼想！

　　不如說，不會有人這麼想的吧。能活下去的話，哪有人不想活下去啊！

　　然而和激動得亂七八糟、臉色發紅的我成對比，響也卻異常冷靜的露出了微笑。

　　「因為活到了現在，我才能認識日和、和日和一起來都市、和日和一起坐在這裡吃冰棒嘛！就算等一下就會死掉，我的人生也一定不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遇見了日和嘛！」

　　響也振振有詞、頭頭是道的說。稚氣的聲音彷彿冰塊製成的風鈴般，在令人厭煩的溽夏中，他的一字一句聽起來格外澄淨透亮。

　　「活到第八天的蟬一定也是這樣的啦，多活的一天肯定也是有意義的！」

　　一直以來，看到響也在我面前死去時，我都會覺得自己宛如成了第八日的蟬。明明我和響也是一起被捲進這個莫名奇妙的世界的，卻只有響也不斷死去，我一個人活了下來。不過，我也沒有代替他死去的勇氣。雖然口氣很大的說要救他，然而一旦到了生死關頭，膽小的我每次都只是目瞪口呆、雙眼泛淚的看著他的生命再一次消逝。

　　「響也……」

　　但是你卻說「不會後悔」，說「因為遇見了我所以不會後悔」。分明不遇見我的話，就不會被牽連進這種事情的。

　　「打起精神啦，日和！雖然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但是我可以的話，什麼都可以和我說喔！能替日和分擔解憂是我的榮幸！」

　　「……笨蛋。」

　　聽見響也通常運轉的噁心發言，我不由得笑了出來。就像是初次見面那時一樣，噗嗤一聲發自內心笑了出來。

　　「欸！？」

　　笨蛋，反應也太大了吧。路人都回頭了，真丟臉。

　　「噁心死了，你才不可以。不告訴你，才不告訴你呢。」

　　「怎、怎麼這樣……」

　　噗，失落的模樣也很好笑。都能看見垂下來的狗耳朵了。

　　「可是，嘛……謝謝，響也。」

　　說這種話不曉得好不好，不過當初叫響也陪我一起來真是太好了。事到如今，我衷心的這麼想。所以，雖然只是個響也，不過謝謝你陪我一起來，謝謝你遇見我沒有後悔。

　　謝謝你。

　　「欸？什麼？」

　　然而深陷失落之中的笨蛋竟然沒聽見。難得人家噁心的真情流露，真是不解風情。嘛，算了，也無所謂啦。

　　響也的這種地方，說實話我也不討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