貍貓換梨子

九之瀨さん（さん＝日文中的敬稱）

　　我不喜歡「九之瀨さん」這個稱呼。

　　我從小就時常被稱呼為「九之瀨さん」。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是在我五歲的時候，第一次去醫院的時候。

　　「下一個患者，九之瀨さん請進。」

　　因為定期會前往醫院做檢查，所以每次都會聽見這個慣例的叫號。護士小姐也只是看著資料叫人而已，因此就算我頻繁來往醫院，和護士及醫生變得相當熟悉，這個叫號的「九之瀨さん」還是不會改變。

　　說實話，姓氏加さん並不是很奇怪的稱呼方式，不如說是日本人的基本叫法，即使如此，我還是討厭這個稱呼。

　　但坐在候診區的年幼的我，第一次聽見那樣的稱呼時——莫名的覺得很討厭。沒有特別的理由，就是覺得反感。反感到沒有查覺那是在叫我。

　　隨著年紀增長，我依然時常坐在候診區等待叫號。每次坐在那裡的時候，我就會不由自主的思考起為什麼自己會討厭「九之瀨さん」這個叫法，不過從來沒有得到過答案。

　　可是即使沒有明確的答案，討厭的東西還是討厭，所以我從小學開始便要求周遭的人直接叫我的名字「遙」。

　　於是理所當然的，高中和貴音初次見面時，我也說了一樣的話。

　　「直接叫我遙就好了喔，榎本さん。我不喜歡被用姓氏稱呼。」

　　「欸，為什麼？」

　　貴音幾乎是反射性的回問，我一時之間不禁愣住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麼直接的問題也實在是非常有貴音的風格。她這種直來直往的部分，我也很喜歡喔。

　　嘛嘛，這先姑且不提，那時候被當場反問回來的我相當困惑，畢竟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找不出個確切的原因，所以我就直接說明了醫院叫號的故事。本來還擔心，會不會讓貴音覺得我莫名奇妙，沒想到她居然回答——

　　「啊，那個我懂。」

　　她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點點頭，然後非常輕鬆又輕巧的這麼說。

　　「欸、榎本さん懂嗎？」

　　這又讓我更加驚訝了，錯愕的反應比剛才還要強烈很多倍。

　　這件事並不是第一次告訴別人，我也曾經和父母或者以前的同學提過，可是像貴音一樣回答「我懂」的人還是第一次遇到。

　　「嗯——大概懂啦，畢竟我也是醫院的常客。」

　　貴音歪著頭思索了一番，雙馬尾跟著她的動作垂下，她淡然的這麼說。

　　我們並沒有被告知彼此的病情詳細，但是光從她和我一起待在保育班就能得知，貴音的身上一定也有著某種疾病。會經常去醫院也是情理之中。

　　這麼一想來，貴音的話就更有說服力了。

　　「那、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榎本さん知道嗎？」

　　「就是一種感覺吧？在醫院，任何人都只會被稱為某某さん，可是久而久之聽下來後，就會有種……嗯，好像不是在叫自己，在醫院裡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覺？」

　　貴音一邊偏著頭努力想說明，可是組織出來的言語卻和她的努力相反，非常曖昧又模糊。不過我隱隱約約好像懂了。

　　我的病很嚴重，每次發作都可能危及生命，那是五歲時我得知的事實。

　　我很害怕。因為在疾病的面前，我什麼都不是。

　　我既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病情，也沒辦法決定自己的生死。說不定下一分、下一秒，我就會死去。「九之瀨遙」這個人就會消失殆盡。

　　待在醫院時，被稱呼「九之瀨さん」的時候，我總會有種說不出的反感。大概是因為那會讓我感受到，被疾病纏身的自己，不是「遙」，也不是任何人，只是個渺小的人類。九之瀨這個姓氏，好像只是為了區別我和其他人而被念出的。

　　那讓我覺得非常討厭。非常害怕。非常……痛苦。

　　「遙？」

　　思考被她戰戰兢兢的一聲呼喊中斷，我這才回過神來，自己現在還在和貴音進行自我介紹中。

　　「啊，抱歉，榎本さん，不小心走了神。」

　　我苦笑著搔搔頭，老實的向她道歉。

　　我很擅長露出笑容，這也是疾病造成的影響之一。當然，不是說身上沒有這場病我就不會笑了，只是因為這場病，我才變得「擅長」笑容。

　　有病，就有治療，就有疼痛，就有危險，也就有擔心。從五歲開始到現在，整整快要十年，我都不斷的出入醫院，讓父母親擔心的次數簡直無法計算。我也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用笑容掩飾，可是久而久之，我發現無精打采或是鬱鬱寡歡會讓周遭的人更加厭煩。

　　既然無法解決「病」這一根本的問題，那我能做的，就只有開心一點度過這個根本的問題了。不想讓任何人傷心或擔心，可是對我而言，這是很難做到的。所以要是露出笑容能讓周遭的人放心，那無論多少次，我都會露出笑容。

　　「不要榎本さん、榎本さん的叫啦，我剛剛都說我懂你的意思了！」

　　然而……這對貴音來說，好像沒有效？她依然是一臉心情不好、很想睡的模樣，說話的語氣也很不客氣。不過她說的話倒也沒錯就是了。

　　「啊、對耶……那麼，呃，貴音さん？」

　　我還是第一次用下面的名字稱呼女生，所以不由得害臊了起來，扭扭捏捏的搔了搔臉頰。

　　「害羞個屁啊！我都直呼你的名字了，你也直呼名字不就好了！」

　　貴音激動的反駁回來。雖然她說的話仍然沒有不對，可是直呼名字……還真是讓人有點害羞啊。我和貴音也才認識第一天而已。

　　「欸，那個……貴音？我第一次直呼女生的名字，感覺真不好意思。」

　　雖然不好意思，可是叫出口的同時，我卻忍不住笑了出來。該怎麼說，果然比起姓氏什麼的，名字更有「代表自己」的感覺吧？所以能夠直呼貴音的名字，我覺得非常開心。

　　有種更加確實的認識了她這個人的感覺，很讓人高興。

　　「我、我也是第一次啊！真是的，像個笨蛋一樣。」

　　啊，貴音把頭撇過去了。難不成生氣了嗎？不，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她的耳朵十分紅。

　　「原來如此，貴音和我一樣覺得害羞啊。」

　　因為發現貴音和我的感覺相同，我沒多想便笑嘻嘻的說出口，沒料到我覺得很正常的話，卻讓貴音大發雷霆了。

　　「我、我才沒有害羞好不好！你不要隨便亂講！」

　　貴音怒氣沖沖的把頭轉回來指著我大罵，但是與之同時，她滿臉通紅的模樣也映入了我的眼中。

　　「……」

　　該怎麼說，貴音的這個樣子和第一印象的落差有點太大了，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忍不住一直呆呆的望著她看。

　　因為貴音從剛剛到現在講話都很俐落直接，眼神也很銳利，有種比男孩子還帥氣的感覺……沒想到她居然會因這樣的事情就臉紅得像蘋果一樣。

　　「你幹嘛一語不發的盯著我看啊！」

　　貴音以稱不上友善的語氣指著我大聲喊道。要是只聽這句話，我或許會認為她在生氣或她討厭我了，可是一旦配上她嘟起嘴的那張紅撲撲臉蛋，這句兇惡的話頓時變得非常可愛。

　　一聽說保育班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同班同學時，我十分高興，立刻就產生了希望和那個人成為朋友的想法。可是高興的同時，也十分緊張。

　　要是對方討厭我這種病懨懨的人怎麼辦？要是對方不想和我做朋友怎麼辦？這種想法，就算表面上沒有表現出來，內心還是會不自覺浮現。

　　可是和貴音談話到現在，這份緊張一點一點消失了。取而代之，在心中一點一點成形的是——期待。

　　和貴音的話，一定能好好相處的吧？不知為何，我有這種預感。思及此，嘴角無法自制的上揚，不是做慣的招牌笑容，而是自然而然、發自內心的笑臉。

　　「我想和貴音成為朋友！」

　　興高采烈的我毫不猶豫的笑著說出真心話，並且向著貴音伸出了手。

　　「欸、欸？忽然間來這一句是怎麼樣！？」

　　臉上紅暈還沒完全消退的她錯愕的回答，我的話好像帶給了她不小的衝擊。

　　「不行嗎？」

　　我不解的歪歪頭，反問貴音。

　　「不，也不是不行啦……呃，那，請多指教，遙？」

　　雖然貴音好像感到很驚訝，可是似乎也不是覺得困擾，比我小一倍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許久後，最終還是回握住了我伸出的手，交疊在一起的雙手充滿著暖和的溫度。

　　「嗯！請多指教，貴音。」

　　那是，我們相遇的春天。

　　喜歡上貴音，是再之後的事。

　　因為貴音被別人稱為「九之瀨さん」，而讓我頓時愛上這個叫法，就是再更加之後的故事了。